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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杀手李昂

      杀手李昂

      天之所赋。即天命。

      发薪水当日老板给他结了所有酬劳,让他另谋高就,冠冕堂皇地说:不忍屈才,你当去追求无量前途。李昂嗤之以鼻,想立刻戳瞎他那双刻意忽略自己脸上因为愤懑而异常赤润的胎记而乜斜的眼睛。李昂把打荷围巾摔在垃圾篓里,仰天大“操”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他蹲在城市中轴线的绿化带边上逮草枯色的蚱蜢,掐去它们的大腿,把他们排的整整齐齐,像个受阅方阵。那些破坏队形的,被他穿在树枝上,用他的ZIPPO烤出一股焦香,放在掌心搓搓,津津然吃起来。

      手机躁起来了,铃声是Deep Side的《Booty Music》,每次听到这首风流淫荡的歌,他都会想到那个姓鲁名楚雪的女孩,脑海里全是“I wanna put you up against that wall,Throw you on the bed and take your clothes off ”的画面,然后命根渐次硬挺,熙来攘往的大马路上也不例外。

      电话一接起来,就听到一阵刺耳的谩骂,把他的祖宗和亲人挨个儿问候了个遍,让他和家人在家洗净脖子,要给他满门放血,辱母戏父、斩首鞭尸。李昂一时半会儿想不什么怨念更深更具恐吓与侮辱性的话来回敬,只好脸红脖子粗地憋了句“反弹”,来结束通话。

      华灯初上,烟火气把迟暮的城市裹得朦胧迷离,似真似幻,一阵凉意如同一桶凉水灌顶,李昂之辈打了个寒颤。这个催债电话有可能催的是朋友或者同事的债,他不确定,多半是同事的,因为他没啥正儿八经的朋友。而同事们借网贷来“剁手”统统留了他的手机号。 他也有一笔两万多的网贷要还,这事提醒了他,过两天就是还款日了,还完这一期,工资就只剩下几百块。为了避免逾期,他提前把钱打进了账户,然后两眼茫然地走进了网咖。

      让李昂正式决定做个杀手的,是他给自己起的“李昂”这个名字,虽然他觉得《这个杀手不太冷》剧情很傻逼,杀手讲人情就像唐僧谈恋爱一样雷人,以此大唱颂歌更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病入膏肓,认为《老无所依》或《电锯惊魂》的剧情更容易让人接受,但是他对”里昂“这个名字一直小有钟意,遂做了本土化加工。这比身份证上二气的“卢显狠”听起来倍加顺耳。

      起化名是成为杀手的第一步,这一步他已经从简地迈了出去,却意味着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是魔鬼的步伐。虽然这不是突发奇想或者脑袋一热,当个杀手是他从小到大一直包藏的祸心,但是想到自己很快开杀戒,他就狂打喷嚏,血脉喷张。他像中了邪蛊,任他使用什么手段,喷嚏就是停不下来,打得他胎斑通红瘙痒,他甚至能听到皮囊下血流㶁㶁,但是即便他把胎记挠出血渍,仍旧如隔靴搔痒,挠不到要点。他逃到网咖门外骑楼下的朱漆圆柱旁,用打火机烧疼脸上的胎记,以疼痛来嘲讽瘙痒,是他的独门秘方。

      这城市下着料峭的雨,铅黑的夜色下一股罗生门的即视感扑面而来。

      他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个丰腴靓白的女人,父亲被汽车撞咽气后,她哭天抢地梨花带雨死去活来,乡里乡亲无不动容。他清楚的记得,他们母子彼此依偎哭得万念俱灰,她重复着说:“我的儿,咱的命苦啊,妈妈绝不会放弃你,我们一起相依为命坚强地活下去”。“相依为命”,更是说了无数次。然而拿到赔偿款之后,这个“拔死人头发”的女人就和钱一起消失的无影无踪。

      据从外地回来的乡人们说,曾经在广东、上海、北京、九寨沟、香港、美国见过她,不管是在何地,她都:嫁了个好老公,大富大贵,子女两三,很快会回来接李昂去一起过活。只有伯父伯妈斩钉截铁地说:已经死了。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死三八”、“蛇蝎女人”,已经“葬身鱼腹”。李昂不置可否,但心底是不相信的,不相信死的如此便宜。

      灼痛感让他已经感觉不到瘙痒,喷嚏也止住了,他只觉得浑身滚烫,热血澎湃。往事让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普通人都有仇家,杀手更是如此,小职员都会利用职便营私,杀手更是如此。所以作为杀手,他为自己杀几个仇人再合理不过了。但是他连正经朋友都没有,仇人就更少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难道要杀那个催债的?但实际上那不是他的仇人,相比催债的,同事们更应该被杀,不过也算不上仇人。开杀戒不代表大开杀戒。

      伯父曾经劝诫过他:不要欠债,你爸就是被讨债的弄死的。如今他不小心借了网贷,又丢了工作,下个月不能履约,讨债的势必会来,古人言先下手为强,他倒是想先下手,只是他还不知道讨债的姓甚名谁啊。

      他倒是有一个敌人,敌人应该算是仇人,那就是鲁楚雪的男朋友,是他的情敌。不如就从杀他开始。不过她换男朋友堪比更衣,要确定谁是她的现任男友并不容易。打从她毕业以来,就一直在本市一家歌舞厅当前台,李昂为了她来到这里,租住在她所住的城中村对面的公租房小区,每当李昂失眠,就听《Booty Music》,然后就会想她,无论天气怎样,他都会穿过马路去她住的楼下彳亍,以此来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总是半夜三更看见有男的送她回家,男的经常不同,却不妨碍她每个都叫“老公”。每次都叫他们上楼喝茶。李昂穿着黑色雨衣,一路穿过三条黢黑的巷道,路过四个情趣用品店,被五个大姐叫帅哥进来玩啊,又来到了鲁楚雪家楼下,站在楼道逼仄的角落里,和漆黑融为一体。观察和伺机是一个杀手必备的技能。如果送她回家的是他的男朋友,李昂一眼就能认出来,因为他们手上会戴着同样的啪啪圈。

      小学和鲁楚雪同桌的时候,同学们就造势起哄说他是鲁楚雪的男朋友,他的所有心思都写在羞赧得像猴屁股的脸上。但是鲁楚雪一口否认,说:看我手上这是什么?啪啪圈!全球限量只有一对,另一个在我家里,我要把它送给我男朋友,他没有,所以不是我男朋友。全班哗然,对那神秘的啪啪圈无比好奇,尤其是李昂,做梦都想得到那个啪啪圈。

      尽管后来所有人都知道,她手上的啪啪圈随处可见无足为奇,谁都可以买到和她一样的戴在手上,而且后来很多人都买了,她的啪啪圈充其量算是他们完小的第一个啪啪圈。但是李昂没有买一个一样的,他知道买来的毫无意义,他希望得到她的抬爱,虽然他暗恋的人用这种方式这种方式示爱很蠢,但他始终坚信鲁楚雪家里真的有一个和她手上一样的有独特记号的啪啪圈,组成全世界唯一的一对,否则她也不可能一个啪啪圈从小学戴到初中再戴到高中直到现在。他坚信戴在她手上的,一直是同一个。

      鲁楚雪和陌生男人打着一把伞出现在雨巷里。她依然婀婀娜娜,风情万种,性欲十足。她的腰纤细如线,所有搭着她手都会滑落;她的臀圆润如珠,所有抚摸她的手都会盘起来;她的胸丰满而袒露,所有揉捏她的手都会弹弹颤颤;她的脸惊艳而绿茶,所有注视她的眼都会被勾魂摄魄。每逢此景,李昂便不由自主搭起帐篷。

      她手上不出所料地戴着啪啪圈,但是他没有。他们刻不容缓地上了楼,显然有什么急事,《Booty Music》很快响起来。虽然没等到她的男朋友,但是李昂没有就此离开,他更享受的是这种已知、确定的距离感。此时此刻,唯一愿意跟他同桌的异性,唯一在别人都叫他”怪胎、畸形“的时候还称他为”卢同学“的人,唯一让他发誓非她不娶的人,他唯一的心上人,鲁!楚!雪!真实而惊人地存在在离他不出十米的小房间里。她在床上,沙发上,椅子上,窗台上,天上,她的肥臀在捣蒜,她的丰乳在耸动,她的身体在曲张,她的嘴里吐着芬芳,她的响动声声悦耳,她的呻吟贯耳如雷,她的潮水排山倒海,她的表情欲罢不能。

      啊!鲁楚雪——李昂发出不能自已的喟叹。

      一炷香时辰之后,陌生男子独自下楼,他手上戴着一个和鲁楚雪一模一样的啪啪圈,就是那个李昂做梦都想得到的啪啪圈。借问,李昂说,你是她的男朋友?他说谁?鲁楚雪。他说谁?方才与你共赴云雨那个。嗐,陌陌一枝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别说还真不负盛名,无比能造。这是什么?李昂说的是啪啪圈。战利品,他不无虚荣的说,她说把她造熨帖了,就送我这个,可没几个人拿到过她的这个勋章,含金量很高的,你可以去试试。李昂不响。

      你们认识?男子反问。认识。怎么,想玩仙人跳?信不信我报警抓你们?我可是付钱了的,雁过拔毛不是长久之计,童叟无欺才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核心价值观。多少钱?二百,行情价,不少了。

      李昂杀他的时候手上没什么作案工具,用的是随手捡到的一块石头砸向他的翼点,他倒地后,李昂又搬来一块更大的石头忙了一阵,那家伙肝脑涂地。死者不是鲁楚雪真正所谓的男朋友,凭什么杀他?说起来李昂很是气馁,因为他接受不了自己的挚爱只值200。

      他对首秀很不满意,认为既无人道,又没技术含量,不是一个合格杀手该采取的手段。“死”是他向雇主兜售的唯一商品,那些痛苦完全是没有必要的附加值,就像人固一死,生而痛苦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虽然四下无人的暗夜和淅淅沥沥的雨水会包庇他,他仍希望正式做单时能用技术手段,一击致命,没有痛苦,不留痕迹。他最擅用的是刀匕,在海鲜馆打荷的日子锤炼了他的刀功,堪称庖丁解牛人刀合一。每当他闲适的时候几把宰鱼刀拿在手上玩转,顿时刀光剑影花样百出。同事,尤其是老板看到,总是觉得千钧一发,大呼小叫,仿佛只消李昂眉头一颦,就能让他们一命呜呼。

      李昂家里有不少削铁如泥的刀,对他来说如虎添翼,但是毕竟现在不是冷兵器时代了,再快的刀也做不到没有痛苦,能做到没有痛苦的是一把能击穿眉心的枪。他希望有这么一把枪来丰富自己的工具箱。但他不希望得罪银行或警察,何况押解员的枪是橡皮弹的,被射中只会生不如死。他知道天桥下那几个形销骨立的粉仔会很乐意带他见他们的寡头,可以从他那里买到一支有质保的枪,还有把握接到很多寡头的生意。就像人人都知道每年赚一个亿的方法是往银行存三十一个亿。怎奈没钱。

      伯父家里有一把枪,据说是他爸从抗日时期私藏下来的,他见过伯父开过一枪,威力巨大,不足之处就是声音能传十里八乡。除了这把枪他别无选择。他居然想先做几单生意再回去取那把枪,好在后来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想起现代人的尖酸刻薄,如果自称杀手,却没有枪,他们指定觉得他是假冒伪劣。那把枪早已年久失修,估计和烧火棍已经别无二致,但这和它作为一个杀手的威信并不冲突,除了燕双鹰,没人敢赌他的枪里没有子弹。

      高烧已经让他精神紊乱,双目迷离,簌口的水吐在地上都是蒸汽腾腾。但是他还是事不宜迟地赶赴乡里,一定要在下个月账单来到之前拿到第一笔佣金。

      他在车上呕出了一滩淡黄的胃水,令司机怫然不悦,发誓他要是不抹擦干净,就把他扔在不着村店的高速路上。他仔细的用衣肘揩拭地上的秽汁,想起他杀死正浩时也是这般情形,莫名好笑。伯妈说你不把你乱吐地上的恶心玩意儿抹擦干净就把你丢出去。正浩是他的宠物,一只老鼠。老鼠是村支书家的猫在伯父家的米仓里逮到的。这猫偷嘴成性,左邻右舍无不想除之而后快,只是猫仗人势,众人敢怒不敢言。猫耀武扬威地从李昂面前走过,李昂一个劈手把老鼠从猫的嘴里打掉,猫逃之夭夭。小老鼠惊魂甫定,在地上战栗不动,李昂跺脚有如赦免死囚,老鼠却似乎感恩戴德,非但没跑,还蹦蹦跳跳地躲到李昂脚跟,李昂挪一下,它就追一下,让李昂喜不自胜。于是就收养了它,把它放在桶里,日盼三回、疼爱有加,顿顿有饭有肉,走上鼠生巅峰。刚开始给它起名“杰瑞”,但是第二天立马改了“正浩”这个名字。伯父觉得这个名字正义凛然,赞他学有所成。伯妈则是痛心疾首,骂他病的不轻,她说“这个世界太疯狂,猫给耗子当伴郎”。哪怕后来有一天李昂突然把正浩掰断四肢、生切活剥,李昂哕吐发烧,她仍然臭骂不断。

      李昂吃了药,把疼痛给蒙骗了。车行数小时,发动机在入乡的桥上熄了火。见天色尚早,他不想在乡民们入睡前到家,于是决定下车徒步回去。车停下来是因为堵车了,堵车是因为一群人涌在桥头阻拦了道路,人群涌聚是因为有人要跳河。跳河的人在鼓劲,周围有人为了看热闹的最佳位置大打出手。李昂突然又思绪万千,有关乎桥的,有关乎自戕的。

      桥,修在20年前,那时候去城里,只能通过水路。父亲和伯父虽然是同乡,但没有亲缘关系,关系远到估计得用到“界门纲目科属种”才攀得上。李昂父亲每天乘着伯父的船去城里,就为了到那时有名的赌坊搏一搏。搭的次数多了,李昂父亲和他伯父渐渐熟络,常以哥弟相称,互吐心事,所以伯父很是了解李昂的家庭情况。父亲出事时,桥已经合龙。把噩耗带回乡里的,就是伯父。母亲失踪时,桥行将通车。李昂有两个亲叔叔,都自顾不暇,没一个愿意收养他的。于是伯父和伯母做了个这辈子最重大的决定,在桥梁通车后,把营生多年的船变卖了,认养李昂,回乡躬耕陇亩。于是李昂经常发出令自己痛苦不已的困惑,如若桥早一点竣工,爸不再坐船进城,伯父不知道后来的事,收养他的是不是别人?妈妈离弃他时要是走的是陆路,是不是就不会“葬身鱼腹”,而是会“嫁了个好老公,大富大贵,子女两三,回来接李昂去一起过活”?

      伯父没有强迫李昂称他为“父亲”,反而不厌其烦地拿他的亲生父亲的劣迹来让他引以为戒。伯父说,不要赌博,你爸就是因为赌博丧命的。但是李昂还是赌了一把,高考的时候空了很多题没做,填志愿的时候全部填的和鲁楚雪一样的志愿,他以为稳操左券,最后却还是赌输了,鲁楚雪二本线都没到,志愿全部落空。她转而去念了一所野鸡大学。从小学到高中,他和鲁楚雪一直同校,大学各奔东西,对李昂的打击是致命的,至少他是这么认为。

      是年春节,万家灯火,喜庆气氛弥漫在院前屋后,更映衬了他的积郁。伯父忙着觥筹交错,伯妈忙着暗杠自摸,李昂则提着一把钝斧和一股牛绳进了山。乡里的山重峦叠嶂,许多山谷被密林主宰,人迹罕至,似乎阻绝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李昂从未停止过对山背后世界的幻想,星河灿烂绝不啻只生人类,山重水复不可能只育我乡。他觉得十万大山,肯定有一山,有小口,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男女往来种作,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李昂在山里一路披荆斩棘,处处志之,不知跨过了几道山坳,并未找到那个小口。此时的他已经饥渴交迫,衣服被荆棘勾得衣衫褴褛。太阳西沉,山洼变得清冷无比,他打算踏着力气找一棵卓尔不群的树,自挂东南枝了断此生。他确实找到了这么一棵树,而且还是棵气质昂扬的梧桐树,意外的是,树旁有一镜湖水,清澈见底,鳞光闪闪,水草丰茂。喝了几口湖水后,李昂就变得没那么甘心了。既然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世界,为何不自己创造一个世界?不成功也成仁。

      李昂捡来很多枯枝,生了一丛火,自己靠在梧桐树上歇息,不知不觉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到梧桐树着火了,树干和树枝都在熊熊燃烧,火苗就像它的叶子,在风中飞扬,晴天如此雨天也如此。树下湖边,是他造的木屋,屋里是他和鲁楚雪还有孩子们一起歌唱:这就是我建造的房屋,这就是住在我建造的房屋里的人。这是他这辈子做过最难忘的梦,也是他不愿醒来的梦,在梦里他还来不及去给兔豕喂菜,就被一声巨响惊醒了。

      他醒来时火堆已经冷了,眼前一片漆黑,他在地上摸找打火机。倏忽一束光芒划破夜空,复又消失在黑暗里,俄顷,曜光一闪,整个山谷瞬间被照亮。李昂惊恐万状,不辨虚实,怀疑自己还在梦中。没一会儿,又一束光划破黑夜,随着巨响夜如白昼。接二连三,越来越多光芒拔地而起,巨响如云,自己身在的山谷,周边的山谷,似乎整个十万大山,统统被巨光闪耀。随后他闻到一股淡淡的硝烟味道,然后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呼唤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卢显狠”三个字同巨响一样在山里飘荡。顿时他明白发生了什么,眼泪蓦然夺眶而出,泣不成声。也感动,也难过。他深感自己从未像此刻这样尊重生命,就像这山谷,从未如此热闹。

      多亏他在树上做了标记,乡民们说。乡民们为了找他,几乎搬来了所有过节的礼花,把大山轰了个底朝天。李昂同大伙儿出了山,才发现这事儿远比他想象的要兴师动众,山麓一片火光,火光里人头攒动,全是为了找他而来。乡民们夹道迎接他下山,无数双眼睛盯着李昂,脸上的神情值得玩味儿。大多人面带笑意,还在为这个春节的临时节目感到兴奋和满意。

      在回家的路上,伯父没有质问他,就连伯妈也一言不发,看不出是在反省还是自责。李昂感到十分惭愧,觉得自己这次过分了,他希望今后和二老寻求和解,叫他们一声“爸妈”。回到房间,一切假象却又立即退散,伯妈的脸刷的像中了千年杀,异常难看。她抬手就不轻不重地扇了李昂一巴掌,凶神恶煞地说:白眼狼!虽然她刻意把声音压得很低,这三个字还是如同霹雳直捣心窝,疼尚可忍,心痛难塞。

      伯父在外面高声感激乡亲们的古道热肠,日后必想办法犒劳大家。伯父的拜把兄弟老韦见缝插针,道:别以后了,就赶明儿,我去问过刘半仙了,她说我侄儿这是碰了脏东西,被鬼附身了,想借命超生,现在那鬼魂还在他身体里呢,需要祭八斤热血才能把它逼走,把家里的牛宰了给他祭血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将着用牛肉犒劳乡亲们。众人纷纷首肯,称犒不犒劳无所谓,但是被鬼附身是大凶,万万不可轻慢。杀牛对农民意味着没了生产工具,日子会非常不好过,无论是谁都不会愿意做这种舍本逐末的事情。伯父首鼠两端,不敢妄自决定,进来和伯妈耳语了几句后竟去把牛牵出了牛栏。

      牛血淌了一大盆,伯父一边按照刘半仙的要求往李昂身上一瓢瓢泼腥,一边向李昂低语:别跟我装神弄鬼,我知道你是因为没考好才想不开,当初我就应该坚持不让你去读那个烂学校,在家务农也好出外打工也罢,不但省了学费还能多一份收入,也不至于赔掉一头牛。我决定了,下学期你就别去了读了,去找点事情做,省得你脆弱的的心灵又不平衡再要死要活的。李昂感到胃部痉挛,恶心想吐。在房间里伯妈还说了一些讲理的话,“你想死,谁给你的权利,你的命都是我们给的……一走了之对得起我们的大恩大德吗……你想让我们心血白费吗”,他本可以充耳不闻的,但是伯父这番拆东墙补西墙的话让他觉得自己的逆来顺受很廉价。

      是啊,他们为他放弃了自己的事业,从此他就成了他们的事业——百年大计,养儿防老。而对他投入的每一笔开支都要计算过性价比,就像买养老保险,对比回报率是应该的。

      恍恍惚惚,时间已近子夜,乡里已经万籁俱寂,李昂反复用火灼烧自己的胎记才能让自己意识保持清醒。他蹑然进入家门,二老的鼾声此起彼伏,像在说相声。虽然他们早已经分床睡,但是各自的房门都是敞着的。他顺利在伯父的床下找到了那被尘封多年,有着传奇经历的步枪,别看它现在已经锈迹斑斑,它可是比新中国的历史还要悠久,它杀过一些鬼子、杀过一些野禽猛兽,还杀过一头牛,就是没杀过人,李昂也许很快就帮它填补这一空缺。

      李昂没有多做逗留,但是跨出家门时他知道这应该是永别,他不想让自己的杀手身份连累他们。永别之前他觉得应该为他们做些什么,算是报答养育之恩。可是这养育之恩重如山,报起来谈何容易。在伯父家里他从来没有受到过虐待,伯父伯母对待他还说不上视若己出,但起码没有让他受冻挨饿,别的孩子有的他基本都有。伯父会对他相对友善,伯母会经常骂他“杂种、丑八怪、破烂”,但他明白他们对自己的感情是一样的,哪个家庭不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呢,所以李昂不会更喜欢或者更讨厌谁。伯父嗜酒如命,教育起李昂却很有一套,他说不要闯红灯,老李就是闯红灯被轧死的;他说不要吃零食,老李就是吃零食的;他说饭要吃干净,老李就是因为浪费食物死的;他说要懂得感恩,老李就是因为忘恩负义死的……总结起来,就是他不想李昂做什么,李昂的他爸就为何而死。

      伯父为人宽厚,乐于助人,交得一些酒肉朋友,经常遭人利用,尤其是老韦,总是趁伯父喝醉糊涂,唆使他做一些服务于自己的勾当。比如借钱比如借地。基本都是有借无还。

      杀了老韦,应该算得上报答伯父的恩情了吧,李昂想。李昂径直来到老韦家,这王老五总是夜不闭户,仿佛随时有姘头要来。他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合页发出一声吱呀,像是风吹。李昂这时已经浑身乏力,他不想也不能把老韦惊醒,尽量避免秦王绕柱的尴尬发生。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要乐观,天还不是很冷,老韦就点起了一盆炭火放在盆前,火光忽明忽灭,像老韦的鼻息。李昂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帮他往盆里添加一些木炭,并把门窗闩严,以防他受到风寒。

      是否是一名专业的杀手,就要看他是否有能力把凶杀变成意外。

      杀了伯父,应该能报答伯妈的恩情吧,李昂想。伯妈和天底下的所有怨妇一样其实很可怜,是非因果不外两种,欲求不满,因爱生怨。夫妻两人的事,不孕不育舆论天平总是倒向女性一方。在外受到路人的斜视,在家受到丈夫的家暴,在道德上叩阍无门。谁又能想到宽厚老实的伯父,怎么会常在酒后判若两人,禽兽一般用皮带抽打伯妈,肆意地用酒瓶塞进伯妈的下体呢?伯妈也是饱受凌辱,为不积怨成疾,才会泄愤于李昂的啊。事实上她对李昂都是外冷内热,她喜欢揪着人领口给人整衣衫,捏着人嘴巴给人塞糖吃,对此李昂深有感悟。

      李昂在墙上找到半瓶百草枯,一半倒进了伯父的酒里,一半倒进伯妈的粥里。他料到一旦伯父走了,伯妈必然也会找那半瓶百草枯一饮而尽,否则就说不过去了。我说的当然是李昂只想把罪名嫁祸给意外或自杀,不会让伯妈蒙冤,不然你以为我说的是什么?

      事实证明,李昂委实具有做杀手的天赋的,反侦察能力出神入化,回到城市后,他不但没有收到警察的传唤,就连二老的讣告都没有收到。说明对于这个世界,“卢显狠”已经彻底的失踪了,他现在只是无数个“李昂”里其貌不扬的一个。只不过他一杀人就呕吐发烧这个缺点一直没有克服,对杀手这一行来说难免有些讽刺。

      在城里他背着枪到处去谈单,一直没有谈成,倒不是因为价格问题,而是因为这个城市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和谐。比如他掌握了一个女人和别人有婚外情的证据,他拿着证据去和女人的丈夫谈,李昂志在必得,他有三个选项给那绿帽男,杀奸夫、杀淫妇、或双杀,价格一样,不料绿帽男歪头一哂,说:傻子才会想杀同流。起初,李昂相当费解,后来他才吃惊的发现,绿帽男和另一个有夫之妇交媾,有夫之妇的丈夫又和另一个有主名花偷欢,名花男友与第三者有染……像传递火炬一样,往复循环,而且节外生枝。最终爬到第一个奸夫老婆身上,形成一个永动的轮回。

      总之,没有谁想杀另外一个人,无论对方对他做过多么伤天害理的事,他们大多惩罚机制是对对方做同样伤天害理的事,有过之而无不及。除此之外,顶多想让李昂去把对方一顿痛扁,李昂当然不吃这嗟来之食,这好比让他去通便,是对他和他所从事的职业极大地不尊重。几趟下来,他猛然发现,这个西方高新职业在这里已经成了濒危职业,自己已经是自己最大的客户,令他欷歔不已。

      还款日已经越来越近,急得他整天在房间里踱步,外面一有什么声响就去看猫眼,像得罪大反派后的草木皆兵。一天他在猫眼里看到住在对门那个女孩出门时往门垫下藏钥匙。她绑着两绺马尾,脸上纹着一个黑色小心,让李昂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突然产生一个让自己鄙视的想法,去对面先“借”点救济的钱,等有钱了再给还回去,实在没钱还就帮他们杀人,价格优惠点都没问题。两种态度在他心里鏖战了一天,最终赞同“借”钱的赢了。

      第二天他在女孩出门之后,用她藏在门垫下的钥匙打开了她的家门,进门就看到玄关摆着的一家三口全家福,把他吓一跳。他迅速地搜寻金钱的踪迹,很快就惊喜发现这一家里竟然有惊人的三个保险柜,说明钱多到一个保险柜装不下了。但是让他失望的是其中两个保险柜任他怎么破解都解不开,还好另外一个明显是在女孩的房间里的保险柜,他只试了一下就打开了,这年代居然还有人和自己一样把密码设成“2580”。但很快他又因为失望几乎暴走,那个用保险柜惊天动地地锁着的竟然只有一本日记本!而且日记本里全是密密麻麻的文字,一张钱的影子都没有。

      李昂瘫坐在地上呆若木鸡,两眼发直地盯着那个空空如也的保险柜,坐到他腿麻了才舍得动一下。他拿起日记本信手翻开一页看她记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只见她写道:

      “这个老秃驴绝逼是个是个变态,竟然还自称全省十大优秀、特级、金牌心理医生,我去你妈的星星!有天天往套套里撸一管让病人拿着的金牌医生吗?真让人恶心,还说这叫什么脱敏疗法,越怕什么就越要面对什么,你怕脱发干嘛不把头发全剃了,而是把两鬓的头发拼命往顶上梳,像块遮羞布一样。得了吧,这就是精神强奸!活着本身就已经够辛苦了,妈妈竟然还要我相信变态配合变态的变态疗法,还说什么‘钱付都付了你不去人也不给退了,人家可是全市最贵的’,统统给老子滚蛋,如果可以立马死老子一刻也不会犹豫,全他妈是畜生……”

      李昂饶有兴趣地往前翻了几页:

      “人的眼泪根本就不会流干,眼泪干了,说明已经不悲伤了。每次从同一个梦中醒来,惊讶自己还活着,发现梦里的眼泪全是真的,已经浸湿枕头,越是忍抑,它越是源源不断的流。不敢开灯,生怕那六个套套就在自己床头,而且它那恶心的味道已经非常浓烈。我承认我不是守身如玉的女孩儿,我是抽烟喝酒蹦迪的坏女孩,只要我遇到自己心爱的人,我就愿意将自己的身体给他,或掠夺他的身体。而且我反复宽慰自己,阿伟就是那个心爱的人,无论高考结束那天晚上他要吃什么果子,我都会满足他。但是我认可的是爱的本能,不是恶的糟践,我被恶灵攫住了,我想不起来自己为何会在和他吃饭时晕倒,醒来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陌生的床上,床头为什么会有六个装着精液的套套,阿伟为什么不辞而别。我努力说服自己,阿伟年轻力壮,一夜七次郎,但是每次闭上眼睛,就隐约感到他和他的室友们围着我的裸体为非作歹,这种恐怖的猜测越陷越深,几乎已经代表事实。我真后悔当初没有选择报警。”

      李昂又把日记翻到最新一天:

      “也许只有自杀失败的人才知道,生不如死,是个伪命题,所有的生,都好过死。我见过地狱的景象,是人类所有痛苦的集合。我愤怒于自己竟然会下地狱,阎王爷说所有自杀的人,都会下地狱。我拼命反抗痛苦的吞噬,最后被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拉回了人间。然而我发现我看到的人间景象,同样是人类所有痛苦的集合。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我还是想死,但是我不能自杀,我不该下地狱,下地狱的是他们不是我。每天看新闻,我希望出车祸的是我,沉船的是我,坠机的是我,爆炸的是我,中枪的是我,而不是他们中的一些人。我今天从河边挖了一盆泥土,我会给它连续浇十天水,如果它能长出生命,我就放弃寻死,和现世邪恶做抗争,和隔壁的丑男做朋友。如果它十天后还是一抔烂泥,那我就去雇个杀手,把我一枪爆头。”

      看到这里,李昂忽然两眼放光茅塞顿开,感觉生意要来了。怪不得他觉得她似曾相识,原来和《自杀小队》的哈莉奎茵很像。他早就该变通思维,改变营销策略,自杀的人也是杀手的潜在客户啊,而且业务难度要比他杀要小得多,他还能得到乙方配合伪造自杀假象,简直稳赚不赔。他立马就想象出怎么伪造用步枪自杀的场景,就是枪口顶着下巴用脚踩扳机。

      他在窗台上找到了那盆泥土,光有泥土没有种子怎么可能长出生命,这不是比干问卖菜妇人“人无心如何”嘛。李昂把土倒出来翻了一遍,验证确实只有土,她没有作弊,才又把它装回去,清除自己入室的痕迹后安然离开。

      为十天后做准备,不,只有九天了,李昂首先要做的是把那把枪重新击发。它最后一次击发,是在李昂进山回来那天晚上,伯父往枪管里灌黑粉,用铁棒来回压实,然后用塑料纸包住一撮钢珠,顶到枪管底部,他把枪口对着牛的脑门,砰!牛的脑浆四溅。李昂没有用伯父这个方法,否则他又会呕吐发烧。不管如何,李昂确实只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就把枪成功击发了,而且是令人满意的效果,这里不具体写出来并不是怕青少年学坏,而是怕李昂的同行偷师,抢他饭碗。

      这几天里,李昂都会去对面确认一下盆里真的没有凭空长出生命。把枪成功击发的那天,他站在这个城市边缘的一座山顶,鸟瞰着这片钢铁之森,它汇聚了所有奇形怪状,整体看起来却很美。李昂瞄准了城市上空那片惨云,砰的一声,南飞的候鸟纷纷坠落,云转眼消散了。

      李昂的心情看起来很豁朗,应该是这段时间以来最轻松的一天了。他在街边上踩着盲道走着,突然看到一只羽翼还未丰满,却急着出来学飞的雏鸟掉落在马路中央,它似乎破壳比别人晚,起跑线落后于人家,那它就只能后天努力追赶。鸟妈妈在站在路牙上焦急地叫着跳着,想冲进马路帮雏鸟却又不敢,雏鸟不知道自己身处险境,继续努力扑棱翅骨一踉一跄地翻来滚去。他走向它,想伸出上帝之手把它转移到安全的地方,送到它妈妈膀怀。此时一辆车呼啸而过,“破”地一声,雏鸟被碾碎了。李昂惊愕而起杀意地看着那辆贴着醒目的“无人驾驶测试”的车毫不在意地远去,再看看路上的肉泥,他的胃突然翻江倒海,干呕起来。

      正当他泪眼模糊的时候,有人在身后拍他,回头一看是一男一女,男人说:“卢显狠!果然是你,我远远看到你脸上的胎记就知道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脸怎么了,是被烫的吗?我表妹,额,鲁楚雪也在这里你知不知道,我们来找她玩……”他不做理会,拂袖而去。

      女人说:“这又不懂礼数又丑的人是谁啊,回头把我吓一跳!”

      男人说:“别这样说,是我小学到高中的同学,他很可怜,我一直很同情他,他还是那样自卑,不愿和别人交流,小学的时候他在我们隔壁班,那时我就关注他了,他和我表妹同班,我废了好大劲才劝服表妹和他同桌的,后来初中我和他是同班,我就主动跟他同桌,经常和他玩,那时候他过得很开心,他跟我说了许多自己的身世,父母早亡养母虐待等等等等,而且他十分在意脸上的胎记,也有的同学老是拿他胎记取笑他,我就一点也不在意这些,胎记和身世又不是他能决定的,为了帮他消除自卑,我给他改编了了一首《你是我的脸》,‘如果它能看不见,生命也许完全不同……’,我还用红笔在自己脸上画了一个和他胎记一模一样的印子,同样遭到很多同学取笑,但我都完全不放心上,但他不知道怎么了,从那以后就没有再理我。”

      女人说:“哇,没想到你不但有才,还是这么菩萨心肠的人,这种性情怪异的……弱势群体碰到你真的是三生有幸啊,我真是越来越崇拜你了呢正浩。”

      尾声

      和其他杀手一样,入行的那一刻起就料到会有入刑的那一天。警察来抓他是三天后的早上,他们进门就被一股臭味呛到,发现墙上挂着四只死老鼠,一只脑浆都爆出来了。警察拿着一个装着ZIPPO的密封袋问是不是他的。他想抵赖也不行,因为上面刻有“卢显狠”三个字。

      被拷走时,对面的女刚好出门看到了这一幕。她很疑惑,因为自己并没有拿着监控录像去报警,难道他还翻入别人家偷别人的东西被发现了?她问民警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民警说当然有误会?误会可大了,他拿着打火机烧了好几辆无人驾驶测试汽车就因为无人车压死了一只鸟,说无人车是亵渎生命!你说误会大不大?听到这儿,女孩瞬间解颐,接着眼泪打眶,她拿出手机给他展示那棵从盆里长出的嫩青小芽儿,她对李昂说,谢谢你……朋友,虽然只是棵针叶草芽儿,但也是生命,等你出来,我去接你,我们一起,和现世邪恶做斗争。

      李昂点点头,纠正道,是情思草。他的表情非常沉重,因为过几天,还款日一过,他就变成了他最痛恨的失信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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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让子弹飞老木梁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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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霄贡士我最红
      @大文渣 确实很长,但故事还算完整。看你的长文章,朴实耐读,就是有一点,总感觉臃肿,其实还可以再瘦一点。我是指某些情节、描述。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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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文渣秀才
      又长又臭的——长文,下周发个短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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