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冰室和白展堂

阿龙：“对不起，我真的想不到我的英雄形象害了那么多人”。

——《九龙冰室》

白展堂：“我从来没有杀过人，连只鸡都没有杀过！”

——《武林外传》

我没赶上古惑仔风靡的年代，那时我还小，看不懂电视上打打杀杀。

但我犹然记得表哥那条陈浩南款的牛仔裤，他们一帮人都是这样，即便绑上裤腰带也要故意解开扣子扮出很吊的样子，故意缝低的裤裆紧紧兜住了小伙子们的生殖器，他们不得不迈着大步子走路，这样看起来就更加吊了。还有一个记忆是邻居英涛哥结婚时客厅墙上贴着的古惑仔硬核海报，铜锣湾灯红酒绿的背景下，陈浩南和大天二打着赤膊，手握砍刀，杀气腾腾，帅得飞起。在乡村物质条件仍相对贫瘠的年代，谁也挡不住那群80后青年的群体狂欢。

后来我长大了，看了所有的古惑仔电影，在为电影的粗制滥造和无聊的剧情叹息时，拾遗般的看到了那部《九龙冰室》。在刷了两遍之后，个人觉得，这部最冷门、最不卖座、被古惑仔拥趸们骂的体无完肤的“古惑仔番外篇”，其实才是最棒的古惑仔电影，也是郑伊健演得最好的一部。

剧情且不繁絮，本来叱咤江湖的九纹龙郑伊健因被出卖而在泰国坐牢七年。这期间他失去了父亲和女友，看淡了世情。七年后他出狱了，回到了香港，已不再愿意过问江湖事，躲在九龙冰室里打工，只想隐姓埋名、安稳度过余生，可是旧爱不允，恩怨不允，且他还有一个儿子未长成人，这时候，该怎么抉择……

这个剧情是典型的反套路，原本直来直去的江湖厮杀突然化整为零，缩到了某一个人的身上，而这个人的心思是复杂的，复杂就会挣扎，挣扎就会痛苦，然后无可抉择。你讥讽这里面的啰嗦和卑微，心想你他妈倒是打啊！但同时又不得不在内心隐隐承认，这才是江湖真正的样子。而当九纹龙真的打起来了，你又心想，你他妈的干嘛要打，赶紧跑啊！这也是江湖真正的样子，此时江湖在眼前，此时江湖见人心。

80后那群狂欢者，渐渐年近四旬，上有老下有小，墙上的海报由古惑仔换成儿童字母表，换成仙剑奇侠传，换成天下无贼，然后换成了国家领导人。表哥的手上长了老茧，脸上满是疲惫，心中的大砍刀早已生锈，他现在最多念叨的就是两个孩子的学业。他带着举家前奔，日夜操劳，终于没能成为那个铜锣湾的英雄。邻居英涛已经搬家，听说干活时伤到了腰，已经干不了重活。如今我们那条胡同只剩下四叔一家，有风吹过，彻底带走了那个年代的躁动。

是芸芸众生离开了江湖，还是江湖抛弃了芸芸众生？

在我打算写下这篇随笔的时候，正和陈老师重温《武林外传》，22万人在豆瓣打出9.5的高分，国产第一神剧已无需任何额外的赞美。记得第一次听说它还是在初三那年，有个叫小涛的哥们儿问我有没有听说过《武林外传》，我说没有，他就很鄙视的告诉我，现在各个电视台都在播哩！然后他给我讲了情节，讲着讲着自己先就笑了。小涛的样子我现在已经很模糊，但有关《武林外传》记忆就此扎根。上了大学，寝室的彬彬亦是对外传推崇备至，他评价说“打斗全靠对白，场面全靠想象！”可谓精髓。大一那年，我在学校FTP上终于看完了外传全本，现在想来，这也算是我和青春的一段缘分。

就在我们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原来白展堂每天晚上都是睡在餐桌上，便忍不住吐槽：“老白每天睡桌子不硌得慌吗？何况这还是餐桌。”陈老师笑道：“老白浪荡江湖那么多年，对他来说这已经很舒服了。”

老白浪荡江湖那么多年，对他来说这已经很舒服了。我突然意识到，老白跟别人真的不一样。

佟湘玉是因为偶然丧夫，出于无颜面回乡和照顾莫小贝的考虑，才决定留在七侠镇；李大嘴的娘是曾叱咤赌坛多年、后因失手断指而隐姓埋名的断指轩辕，他本来靠着姑父娄知县的关系混上了捕头，终因能力不逮志向不合才在同福客栈当起了厨子，但他似乎不安于现状，一有机会就想另谋高就；吕轻侯多年苦读未果，不得已卖了祖产而成为佟老板的账房先生，然而七侠镇本来就是他的家；郭芙蓉根骨奇差，家传惊涛神掌只学得一招排山倒海，还学人家闯荡江湖，最后误打误撞流落到了同福客栈。这几个人本来就是有归属的，有退路，有靠山，即便客栈倒闭了也可栖身养命。

但是老白不同。他是朝廷的通缉犯，盛名之下，人人呼之为巨恶，抚远将军九龙杯丢了要赖他，官僚小妾换家具要赖他，就连身为同行的江南四大贼王，搞个退隐也推到他的身上。他日夜担惊受怕，东躲西藏，娘亲虽然身为六扇门的“钩子”，却因教育失当，把一个本性纯良、前途无限的男孩培养成了贼祖宗。人人闻盗圣而色变，然而实际上，他连杀鸡的胆子都没有。别人瞧他轻功卓绝，放浪俊逸，心想他必然志得意满，然而在他心中，其实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快乐过。好不容易看上了展红绫，两个人又情投意合，一番月下追逐也是相当浪漫，可最终因为官贼有别，不得不忍痛割爱，最后命运捉弄，还要目送她嫁给一个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号称三大名捕之四的追风大人。

这也是江湖。

同福客栈的所有人中，只有老白才是真正混过江湖的。他最明白，江湖遐想便如西凉河中的溶溶月影，常人观之只叹其美，但只有真正靠近过，才能体味其彻骨之寒。人来人往，月影轮回，经不起几下寒暑。所以老白选择留下来。

他睡在坚硬的、散发着酒肉气味的餐桌上，看起来简陋而受罪，然而心中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平安喜乐。江湖不是郭芙蓉心中的慷慨豪迈，不是李大嘴幻想中拥有绝世神功的肆无忌惮，更不是吕轻侯意淫无度的“神笔书生吕落第”以及莫小贝杀伐决断的直肠子，而是阴谋诡计、打打杀杀，是随时都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的残酷炼狱。刀头上舔血的日子实在太累了，所以老白才愿意收起江湖豪气，甘心做一个整日低头哈腰、插科打诨的死跑堂的。瞧他平时怂得一批，然而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从来不皱眉头，智斗姬氏二贼，硬刚上官云顿，力战公孙乌龙，智擒平谷一点红。同福客栈是他好不容易等来的栖身之地，里面住着自己好不容易结交的一世好友，谁敢侵犯，自是奋战到底。

他退出了江湖，反而比以往时刻更像一个大侠。

所以九龙冰室和同福客栈有什么不同呢？九纹龙和白展堂又有什么不同呢？表哥和英涛又有什么不同呢？就算有所不同也没必要深究了，反正到了那个年龄，青春豪迈不再，人人都要找个地方默默归隐。然后做自己的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