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如果乐曲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五线谱就是生命的原始结构图,线如血管神经,谱号恰如肌肉骨骼,而变音记号就像是思维和情绪。”
“虽然我听不懂,但依然觉得很高端的样子……按你的比喻,是不是说,音乐本来就是有生命的,所以才会让听的人产生奇妙的通感?”
“你能说出通感,说明你的生命也是有旋律的,有旋律的生命如果好好打理,会很精彩,所以你可不要浪费。”
“当然不会浪费!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虔诚的卧在你这里学习了!”
“你可真会破坏氛围。”
“好好,我错了,我道歉……话说怎么每次你听音乐或弹吉他的时候都在身边放计时器?”
“这个问题,你刚才不是已经说对一半了吗?”
“我?刚刚说对了一半?”
“是啊,你说音乐本来就是有生命的,既然是生命,当然有始有终。而且,同一首曲子,或同一首歌,由不同的人演奏,呈现出来的节奏和长度也是有区别的,计时器可以清楚的看到乐曲的一生,以及演奏者在其中倾注的情感。”
……
重游
阶梯教室后面写满劝学名言的雕塑有一半还残存着陈旧的青苔,周围掉满了梧桐树的叶子。这还不是落叶的季节,大概是被风摇下来的。透过旁边花圃的缝隙,可以清楚看到物理楼的墙体,一派翻新过的颜色和石纹龟裂的甬路形成斜角反差。教室前的弯路一侧通向国防生训练场,另一侧通向第一教学楼的边门。弯路和阶梯教室相交叉的地方有一排平房,当年是人满为患的网吧,如今已变成了各考研机构的代理报名处,中间穿插着一个工具书店,玻璃门上悬挂着打折信息和最新考研资讯,间或有学生们匆匆而过,伴随着嘻嘻哈哈的谈笑声。
阶梯教室里周六一般是没有课的,上自习的学生们零零散散的坐着,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开。
刘培环住韩卿卿的脖子,伤感的说道:“这么多年了,这个地方乍一看没什么变化,实际上哪哪都不一样了。”
“是你非要来的,失望可怪不得旁人。”韩卿卿尽量以俏皮的语气打趣,但还也忍不住一阵伤感。这毕竟是她七年没有回过的校园了,它就像一只不断蜕皮的动物,远远望去还是老样子,等到真正走进,才发现每一寸肌肤都已变了模样。
刘培溜到教室的门前,推开漆斑遍布的门,拿出手机迅速拍了几张照片,然后慌慌逃离,哈哈笑道:“我记得大一的时候,咱们就是在这个一阶教室上线性代数课,对么?”不等韩卿卿回应,迅速翻出刚才拍好的照片,坏笑道:“你数数,自习室有几对小情侣?”
韩卿卿瞄了一眼,笑道:“作为大学姐,竟然去偷拍学弟学妹,你真不嫌丢人,你可都当妈了啊!”
刘培使劲晃了晃韩卿卿的肩膀:“你不也一样,既然回到学校,就应该干学生该干的事,再说,就我们现在保养的情况,往矬了说也是辣妈!”
“好好好,我的好辣妈……”韩卿卿敲了敲刘培的脑袋,“你到底还要不要去食堂和寝室瞧瞧?刚才还唠叨了一路要去吃瘪饼饼。”瘪饼饼并不是什么美食,在她们上学的时候,北院食堂的冰糖烧饼在乏善可陈的食谱中可谓独树一帜,但随着销量暴增,其尺寸也不断缩水,最后发展到只有雪饼大小了,皱巴巴的极是难看,由此得名瘪饼饼。
“啊,竟然有九对情侣!现在的小孩谈恋爱原来他妈的这么疯狂吗!”刘培根本没有听韩卿卿说话,惊讶的喊出了声。
“哎呀,你疯啦!”韩卿卿赶紧把刘培拉到一旁,“你也不怕人家听到。”
“怕什么?你看这些小孩们,大部分都在玩手机,那些一对对的,差不多也都在刷短视频或追剧,不然脸上怎么会挂着那么白痴的笑容?”刘培为了看韩卿卿着急的样子,刻意把声音提得很高。
韩卿卿苦笑道:“大培,你真是尬死人不偿命。”
“有什么好尬的,这些小孩占着自习室的位置却光顾着玩手机搞对象,就得好好敲打敲打,大姐头既然回来了,就要摆一摆学姐的架子才行!”
“你就贫吧,说得好像咱们当年有多好似的,还不是一样浑浑噩噩过满四年?”
刘培捏了捏韩卿卿的耳垂:“也是哈,当年咱们的手机虽然都是按键的,但是该浪的时候一点也没保留。”
“那时候你晚上抱着手机聊天聊到凌晨,然后第二天躺尸到中午,还让我们帮着签到哄骗老师,现在想想,也是够疯的。”
琴音
夕阳淋下来的时候,操场上热闹起来了。
跑步的学生们大都戴着耳机,在跑道上圈圈轧过,不知疲倦。
“我好累,卿卿,我们回去吧。”刘培倚着单杠的栏杆,倦然说道。她们当年用这个单杠晾晒被褥,大概这个习惯被后来的学妹们延续了下来,上面的蓝漆已被磨得半点不剩,裸露的金属结构闪着鹅卵石般的光泽。
“大培,我突然感觉自己回到了当年,你说如果我们能永远不毕业,那该有多好。”韩卿卿说着,视线往前淌去,正是当年她们寝室的方向。寝室的门口已不见了那个胖胖的宿管阿姨,粗糙的铁栏草圃也变成了堡垒般的四方小屋,上面安装了崭新的监控,像一只昏昏欲睡的眼睛,正监视着周遭的一切。
刘培唔了一声,并不答话。
突然响起了吉他声,循声望去,原来是的一群学生正蹲在操场的角落练琴,授课的男生穿着深红的T恤,留着夸张的板寸,脸上挂着不羁的笑容。他身侧坐着一个长相甜美的短发女生,尽管刻意掩饰,仍遮不住脸上的暖暖爱意。
韩卿卿唉了一声,拉起刘培的手,懒懒说道:“走吧,再晚你老公该怪我了。”
刘培盯着练琴的学生们,隔了片刻,突然攥紧韩卿卿的手,道:“别提我老公了,为了迎接你,我已经把他和孩子一块儿赶回他父母家了,老娘今天要跟你疯,走!”
韩卿卿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刘培扯到了练琴学生们的面前。
“同学,把你的琴借姐姐玩玩!”刘培摊开双手,直截了当说道。夕阳在她背后漾出一圈金色,风拂秀发,气场惊人。
“啊?”弹琴的男生已经完全懵掉,呆呆问道:“你们……你们是哪个学院的?也是我们社团的吗?”
“你干嘛?”韩卿卿用力拽了一下刘培的衣角。
刘培一把扯过吉他,往韩卿卿手里一塞,把她往前一推,冷冷说道:“这个大姐头是咱们学校09届的音乐翘楚,当年她只要往舞池中央一坐,就会有大把的追求者过来跪舔,喜欢她的男生横跨三届,现在让她借你们的琴弹一曲,就是这样。”转而催促韩卿卿:“快弹啊!”
学生们面面相觑,在刘培不着边际的述说和气场碾压下,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片刻之后,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到了韩卿卿身上。
韩卿卿呆了一呆,看了看刘培,见她一脸期待的样子,知道势不能拒,只好调整了下情绪,缓缓说道:“同学们别听她胡说,当年也就是玩玩,其实弹得并不好,你们……你们姑且听一下好了。”说完席地盘坐,弹了一首《遇见》。这是她当年改编最得意的作品,已不知弹了多少遍,但多年来已很少有这样投入了。曲终,不远处水房的灯亮了起来,拎着暖水瓶的学生们三三两两从旁而过,沸腾如昔,步履如旧,只是他们的谈笑,已经完全听不清楚了。
还年轻吗?
“你也真敢玩,也不怕学弟学妹们把我们围殴一顿。”韩卿卿灌下一杯柠檬水,酸得在沙发上打了一个滚儿,“大培,就因为我过来跟你叙旧,就把你的老公孩子赶出去,这样真的好么?”
“婆婆妈妈的,你还不是一样,为了和我叙旧,把老公孩子丢在家里?”刘培轻轻蹬了韩卿卿一脚,放肆的大笑起来,直到脑袋磕到床头,才终于稍作收敛,感慨道:“卿卿,讲真,你没有成为艺术家真是可惜了,明明有那么好的天赋……”
韩卿卿看到刘培眼睛里有泪珠在摇晃,心头一紧,推了她一下,笑道:“说什么呢?我就是擅长弹琴,哪里谈得上什么天赋?再说了,我现在不是挺好么?在中学当音乐老师也是正经工作,没准儿哪一天我的学生中会出一个Joe Walsh呢。”
“别傻了,除了专业的音乐学校,哪里还有学生会认真学音乐!应试教育环境下,越是正经的学校,艺术和体育课程就越不正经,你那个三中可是远近驰名的重点中学,你在里面教音乐,那场面我想想就觉得万分扯淡!”
韩卿卿狠狠咬断了一枚饼干,郁闷的情绪把甜味也冲淡了。
半晌无话,吞咽和呼吸的声音被无限放大,饥饿感也仿佛变成了空气一样的实体,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可是两个人都没了食欲。
韩卿卿侧着身子,突然问道:“大培,你说我们是不是太胆小了?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然后选了最稳妥的方式,找工作嫁人,然后只能不好不坏的活着。”
“又胡思乱想了,你怎么知道不选择这条路就一定会比现在过得好?时间过得这么快,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当年认识的人还有几个保持着联系?他妈的,连一个宿舍的情分都留不住,能活得不好不坏已经不错了!”
韩卿卿苦笑道:“嗯……其实你说的对,我的学生里还真没有认真学琴的……笑死人,我竟然还一本正经的备课……”
刘培突然一跃而起,兴奋道:“说起教课,你大二那年成立了一个音乐角记得不?你的那个学生,邹信,现在也在当音乐老师,据说是在深圳的一个艺术学校,听说还经常去参加音乐节,给知名歌手编曲呢!”
音乐角的事,韩卿卿当然记得,不过关于邹信,已经很模糊了。当时她的吉他刚考过八级,兴奋地要命,天天在宿舍拨弄,扰到相邻的寝室组团上门声讨的地步,不得已只好收敛。失了演奏阵地,又实在技痒,无奈之下只好跑到物理院楼前的小花园里玩,时间久了,渐渐聚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琴友、三两有趣的学徒。由于本就是无心插柳,再加上韩卿卿不善打理,这个音乐角的规模始终没有大的发展,但却意外收了个天赋极高的学生,那就是邹信。
他明明是有些音乐底子的,却刻意表现的二三不分,这让韩卿卿心生不满。几次嗔怒之后,邹信终于怂了,他承认自己曾学过半年的笛子,后来因为得了腮腺炎而被迫中止,此番重拾音乐,是对曾经执念的一个交代,说得声情并茂,不由得人不信。但过了几个月后,当韩卿卿旧疑重提,他又表示自己曾学过半个学期的电子琴,后因为跌坏胳膊而被迫中止。后来又冒出各种不同的版本,真假难辨。韩卿卿一方面惊于他的进步神速,一方面对其言语不尽不实表示不爽,但时间久了,料想他本来就是这么不着调的人,也就没什么兴趣问了。
邹信只用了一个学期就玩转了吉他,不仅认谱精准、指法娴熟,甚至还可以抡拨出很艰深的复杂和弦。在韩卿卿看来,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因为她根本就没有用心教,偶尔自己专心授课,邹信也会习惯性的打岔,说一些毫无营养的怪话。
这个创造了奇迹、体态微胖的理工男,在学院送别毕业生的晚会上,抱着一个纹理陈旧的、韩卿卿从未见过的木吉他,自弹自唱了一首《香格里拉》,技惊四座。他平时说话的声音有些闷,激动时还有些许结巴,然而一启旋律,竟然张力十足,动听非常。
演唱末了,韩卿卿在简易舞台的角落找到了邹信。他坐在木阶梯上潇洒地抽着烟,那把谜一样的吉他已经装进了一个崭新的黑包里。夏初的路灯有些刺眼,飞虫在一旁打转。分别的悲伤情绪在一点点弥漫,宿舍楼上格子般的灯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操场上彻夜不眠的身影比比皆是。邹信看到了韩卿卿,但他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任何表情,这样反常的表现,让韩卿卿甚至产生怀疑,怀疑他是不是也要跟着毕业生一同离开这个学校。
“哎~唱得不错哈,那首《香格里拉》。”
“哦……”邹信掐灭了烟,突然问道:“你的习惯,是不是一直没有变过?”说着视线从韩卿卿脸上一掠而过,最后停在路灯前面的飞虫上面。
“什么习惯?”韩卿卿有些不解。
“就是用定时器的习惯,不是说乐曲是独立的生命吗?”说完又把掐灭的烟重新燃上。
“你这个真逗,既然是习惯,当然不会轻易变了……”
“那就好!”
……
后来音乐角散了,那些人有的成了朋友,有的基本上不在联系。韩卿卿和邹信偶尔切磋音乐,但随着毕业,也就断了联系。对于韩卿卿来说,邹信不过是一个普通朋友,是人生某个阶段的一缕点缀,如果不是听刘培提起,她几乎都已经忘了这个人,但乍然听到对方在音乐方面颇有建树的消息,内心还是免不了五味杂陈。
她说
“给你看样东西,差点忘了!”刘培连拖鞋都顾不得穿,飞奔去了小室,听得一阵叮呤咣啷
的乱响,韩卿卿还没搞清楚什么状况,刘培已经搬了一个落满灰的小纸箱子出来。荡起的灰尘像无数只飞虫,一下子钻进韩卿卿的鼻腔。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问道:“大培,这是什么老古董啊!”她虽然这么问,但已清楚的看到,这里面全是大学时代的旧物:按键手机,凌美钢笔,包括她们寝室当年买的彩虹色T恤,都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收纳袋里。
“找到了!”刘培从箱子里抽出一张硬纸板,递给韩卿卿,道:“就是这个,邹信送你的生日礼物,回头等他发达了可以拿去卖钱,哈哈!”
原来是一张乐谱,林俊杰的《她说》。虽然比较粗糙,但看得出来,是用心之作,所有的线和符号都是用钢笔一点点勾出来的。历时数年,笔划上的毛糙已经完全融进了硬纸板里,在灯光的漫反射作用下,呈现出类似蛋壳般的色彩。
“邹信的生日礼物,他不是送过我……”
“我知道,送过你一张《十一月的肖邦》专辑!”刘培打断了韩卿卿:“那是我以他的名义送的。”
“以你的名义?”
“这件事可吊诡了,本来他拿这个谱子给我,说是感谢你教他弹吉他,拜托我转交你,结果我一忙就不知道放哪了,他当时明显要追你啊!傻乎乎的!我想你最喜欢周杰伦,送什么狗屁林俊杰的谱子,干脆就自掏腰包买了一张专辑代他送给你,简直了真是。”
韩卿卿尬笑了一下,翻过乐谱,只见上面有一行歪歪斜斜的字:用你最习惯的方式听完这首歌。
“这首歌有什么特别的?”韩卿卿喃喃自问。
“特别?”刘培一把抢了过去,隔了半晌,说道:“挺好听的……要说特别,作词是孙燕姿,是你喜欢的歌手。”
韩卿卿突然想到了什么,惊问:“大培,你家里有计时器吗?”
“干什么?我家里怎么会有这种鬼东西……计时的话,手机也可以吧?”
“大培,你等我一下!”韩卿卿攥着手机,拿着乐谱,把自己反锁进了卫生间。
一曲终了,她乍然明白,这首《她说》,从开始,到结束,一共5分20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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