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

上

又是一个焦灼的夜晚，除了窗外24小时超市的灯，全世界都是黑的。她狠狠地抿了一口咖啡。没错，作为诗人，她已经失眠很久了，可还在喝着咖啡与睡眠做纠缠。因为只有她喝了咖啡，才能听到远处教堂传来的钟声，感觉到光的五彩斑斓和身上棉质长裙对肌肤每一次的摩擦，甚至她能闻到空气里弥漫着发霉的味道混合着米兰的香味。

诗人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一盏一盏熄灭，脑袋里空空如也。她虽然是一个诗人，作品却屈指可数，录用过她的诗歌的杂志报刊更是少得可怜。诗人没有自己的读者，文学界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可以证明诗人存在过的痕迹。诗人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别人的世俗，把诗歌的没落怪罪于风气的浮躁。世人可笑地沉迷于网络小说和流量新闻，麻木地品味着着别人反过咀嚼的“口香糖”，再用手指轻轻一滑，瞬间把刚才“吃”到脑中乱七八糟的内容忘得一干二净。

五点一刻，呼啸的晚风揪扯着诗人的心，这种揪扯的疼痛使她恍惚感觉到了自己还活着。她满脑子都是光怪陆离的意境与幻象。失眠像一条巨大的蟒蛇，紧紧缠着她的喉咙，一点一点用力勒紧，每当她快要窒息了，却又松开，然后就是无限无止尽的循环往复。心脏跳动的巨大轰鸣声，被她伤痕累累的左手拼命捂着，书桌上的绿萝在无休无止的呐喊，十几粒有黄有白的药片洒落在地上。诗人被吵得从床上爬起来又躺下去，然后又起身决定出去走走，摆脱这令人压抑的环境。

诗人走到镜子面前，和那个双目洼陷，面黄肌瘦的女人打了打招呼，岁月掠夺了她的一切，她的身上瘦削的吓人，没人相信，她才23岁。理了理头发后，她披了一件灰蓝色的长针织衫，推开家门。

有谁知道，为什么三月清晨的天空有两个月亮。诗人揉揉眼睛，有点怀疑自己。这两个月亮一前一后，散出神秘又柔和的光芒，穿过摩肩接踵的高楼，径直刺入诗人的眼中。这个雾似的凝滞不动的清晨，灰白色的街道，灰白色的楼房，偶尔飞驰而过黑白色的车辆，对面冲她招手的灰白色小孩。这一切像极了默片电影里的灰白世界。

诗人走进唯一光亮的来源，那个24小时超市，超市小哥礼貌地对诗人笑笑，诗人戴着耳机故作镇定，每次诗人进来他都会冲她打招呼。这个男孩和诗人在同一个大学。因为他的耳后有一个特别的十字架文身，所以诗人对他有印象。大学离她家很近，所以当她发现这个男孩在自己家附近兼职时，并不是很惊奇。

每天诗人都会来超市买两瓶咖啡和一个面包，经常会遇到这个跟她打招呼的小哥，虽然她从来没有回应过他，可不知从何时起，诗人都会期望遇到他，听到他大声的说“你好，欢迎光临”。诗人甚至认为小哥只对她这么说。

这个总是沉默的诗人，没有灵感，没有作品，没有伯乐，没有读者。可她还坚持称呼自己为诗人，幻想着或许可以通过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来过得灵感。然后写出一首掷地有声的惊天巨作。

诗人遇到过一个叫13的50岁中年男人，第一次见面时，13在诗人家楼下接她。他说想抽烟，并让诗人去24小时超市买。诗人对13这种让她跑腿的行为很恼火，可从没和人发生过争执的诗人，都不知如何表现愤怒。

但是在33拿钱的时候，诗人却惊喜地发现他口袋里掉落出一本有缪夏配图的王尔德诗集。她激动地甚至流出了眼泪。

“你也看诗吗？”

“啊，是买给我儿子的。”13挠挠头。那天诗人很开心，她觉得诗歌终于和她产生了联系。连那天超市的男生和她打招呼，诗人都开心的回应。

虽然13并没有带给诗人灵感，诗人也知道13已婚还有跟自己年龄一样大的儿子，甚至听13说那个男孩还和诗人上同一所大学。可她依然选择与13继续见面。只是因为那本王尔德《沉默的爱人》的诗集，诗人坚持相信，这种会给13家人带来痛苦的事情，没有让诗人一丝一毫觉得羞耻。

思路戛然而止，诗人挑选面包时，超市小哥走到她身边，从她够不着的货架高处拿了一个贴着纸条的面包，眯着眼睛笑着跟她说了句“这个好吃。”

诗人非常窘迫地接过那个面包，瞟到上面写着“沉默的爱人”。她赶紧用右手把左手的疤都遮住，生怕这个男孩看到。诗人急匆匆付了钱，低着头沉默的小跑出去。

耶和华复活是在第七天，一周是七天，居家隔离是七天，口腔溃疡的愈合也是七天。滑稽的是，也是在和13认识的第七天，事情发生了转折。

那天，天气是如此的好，太阳明晃晃的照射在大地。诗人恰巧遇到33和他那个儿子，还有他的妻子笑着走在一起，瞬间觉得时间好像停止了。她一点也不关注33和他的妻子，反而看着那个23岁的男孩，目瞪口呆。诗人满脑子都是一句话：他的眼睛没有见过烟云，我多想他看着我，永远不转过头去。

那本王尔德诗集的主人，和她年龄一样大，上同一所大学的男孩，不正是那个超市的小哥吗？她第一次很仔细地看那个男孩，他身高中等，略偏胖一点，他笑的那样无忧无虑，漏出两颗兔牙来，他的眼睛是如此的干净澄澈，纤长的眼睫毛甚至在他的脸上留下了影子。诗人仿若一个先知一样看到了一切一切美好的事情都会在这个男孩身上发生。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33不愿意和她一起进超市，羞耻心瞬间像炸弹一样，在诗人脑中爆裂，所有的壁垒在那一瞬溃败成粉末。画面在这一瞬间定格了，只有她独自在曝晒的烈日之下，抱头鼠窜。

从那以后，诗人虽然依旧还去那个24小时超市买咖啡和面包，可更不敢和那个男孩有任何交流，她觉得羞耻又愧疚。每次诗人和男孩见面，男孩都生机勃勃地冲她打招呼，虽然他可能对每位顾客一样有礼貌，而她带着并没有放音乐的耳机，听着男孩的沉稳又不失朝气声音，多么想回应他一句。

诗人承认自己对男孩有好感，可过往种种早已让她深陷泥沼。诗人没有勇气面对未来的种种未知数，她确信男孩知道诗人和他父亲的事后，会毁了男孩的生活。所以诗人无法在收到那张男孩写着王尔德的诗“沉默的爱人”的纸条时给男孩回应。她希望在男孩眼中一直是个“沉默的爱人”，这样男孩就还会喜欢她，她也可以暂时不去回忆自己那段难以启齿的过往。

面包被她用力攥成一团，男孩发现诗人看到纸条后更是羞涩的不敢和她说话，不敢看她。诗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多希望男孩此刻能叫住她，她如此渴望会遇到一个人，简单地爱着她残破不齐的灵魂和身体。那种爱就像最初在温暖的子宫里一样，被紧紧包裹着，被轻轻温暖着。

诗人走出超市，此时天空上那两个月亮，如同白日的阳光一样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把耳机里的音乐打开调成最大。